【書評】讀長詩《蜀道辭》--以強勁的詩力實現(xiàn)精神還鄉(xiāng)
2024年07月02日 10:15:09 作者:何言宏 來源:光明網 審核:付美 琳
21世紀以來,中國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是本土文化的自覺和地方性轉向。新詩越來越多地轉向本土,關切和書寫中國自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自覺地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資源。詩人關注更加切近和切己的“地方”,從而獲得更多和更具體、深切的表達。作為“巴蜀詩群”的重要代表,梁平繼長詩《重慶書》《三星堆之門》《水經新注·嘉陵江》和詩集《家譜》《深呼吸》《時間筆記》之后,仍然秉承其“對巴蜀文化的詩意回望”,以及對李白《蜀道難》的崇敬與傳承,創(chuàng)造了《蜀道辭》(發(fā)表于《詩刊》雜志2024年第2期)這樣一部頗為獨特的重要詩章。
《蜀道辭》突出體現(xiàn)了詩人的詩學觀念。在“創(chuàng)作談”《自言自語或者幾個備注》中,梁平說自己最近幾年“給自己的寫作畫出一道清晰的線條——我,我的家;我與身邊的人和物事,我的家與我們的家指認的基因與血脈。這個線條漸漸豐滿,漸漸長成有血肉、有呼吸的根,根須無邊界延伸至我蹚過的時間之河,以及還未抵達的未來之境”。對于他而言,“不僅僅是我半生或者大半生生命的棲息地,更是我對人類和世界的認知、我的所思所想成形的原鄉(xiāng),也是我肉身的七情六欲和嬉笑怒罵的集散地”的“蜀地”,成了“根須”所深深扎入和“延伸至”的“地方”。梁平的詩學觀念,就是要回返到故鄉(xiāng)的本源,深入故鄉(xiāng)為他特別設置的歷史空間,并且求索、揭示和守護它的內涵。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蜀道辭》對蜀道的書寫,實際上就是詩人梁平的精神還鄉(xiāng)。
但梁平的還鄉(xiāng),特別注重個體性,注重“作為個體的寫作者生理和心理層面上,影響你生命軌跡、完成你生命塑形的根”。他所說的“根”,內在于詩人的個體生命,屬于詩人個體自我生命根脈的自覺找尋與認真梳理。
本著這樣的詩學觀念,梁平的“根須”專注蜀地、延伸至蜀道,呈現(xiàn)出一幅壯闊雄奇的蜀道景觀,“爾來四萬八千歲,/峽谷與峻嶺懸掛在日月星辰,/以川陜方言解讀險象/三千年典籍。線裝的蜀道巨著,/章節(jié)回旋、跌宕,/在秦嶺、巴山、岷山褶皺里,/雨雪滋潤山清水秀,/雷電席卷金戈鐵馬?!睂τ谥腥A民族來說,蜀道包容著太多的歷史記憶,積淀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也是不畏艱險、伸張大道的民族精神的體現(xiàn)與象征。古往今來,大量的“蜀道詩”讓溝通秦蜀的漫漫蜀道也被稱為“蜀道詩路”。所以,梁平以線裝巨著來形容蜀道是恰切的。蜀道蜿蜒于山河大地,實際上已經高度文本化,成為一個非常巨大的文化空間與文學景觀。梁平以《蜀道辭》再寫“蜀道詩”,甚至以破空而來的起句“爾來四萬八千歲”和詩題《蜀道辭》直接與李白《蜀道難》互文,其所面臨的文學史挑戰(zhàn)與壓力,顯而易見。
這部長詩結構謹嚴,精心布局,正如詩人所說:“從實地考察到案頭資料消化、節(jié)點的取舍、構架的設計、人物的勾勒、語言的調試,應該是完成了自己的又一次重要的實驗。”這部長詩對蜀道有詳有略、重點突出的結構性呈現(xiàn),提供了一個“梁平版”的蜀道景觀與文學地圖。同時,他筆下的蜀道景觀有著開放包容的人文主義情懷。詩人縱橫捭闔地吞吐八荒、思接千載,無論是山河大地、文化景觀,還是正史野史、掌故傳說,都被一一納入,又基于人文主義的價值立場對蜀道所承載的豐富歷史內涵有所選擇地取舍。不管是蜀道的開辟,還是它的主要功能,都與征伐有關。像發(fā)生在陳倉道上的歷史故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和褒斜道上的定軍山之戰(zhàn),都是蜀道故事中的重要內容。蜀道上布滿了戰(zhàn)爭遺跡,但詩人沒有過度地偏重于戰(zhàn)事,甚至略去了很難回避的諸葛亮。詩人似乎在說:蜀道有斯文,蜀道重斯文!《翠云廊》一詩寫道,“蜀道上劍閣的梓潼翠云,/超凡脫俗,與遠去的狼煙絕緣,/連綿戰(zhàn)火始終沒有走近這里的陰涼。//……古樹數(shù)十萬,/子嗣延綿欣欣向榮,枝丫上的翠云,/激蕩成旗,比戰(zhàn)旗更威武”。詩中彰顯人性、守護自然的精神意識,一目了然?!妒竦擂o》中的蜀道,無論是總體景觀,還是詩中寫到的各個“景點”,都被梁平賦予了新的人文內涵,獲得了新的文化形象。
《蜀道辭》中,蜀道景觀的新形象與新內涵還來自詩人的個體詩學。這首長詩,又一次體現(xiàn)了梁平開闊自如地縱橫捭闔、悲憫且放達的基礎情調。這一情調,同時也作為一種頗具詩力的氣脈與運思,上天入地、古往今來地興發(fā)感動,容納林林總總的蜀道故事與個體經驗,加之詩人扎實老到、遒勁有力的敘事藝術,以及反諷、對話、獨白、互文、征引、用典等技藝與修辭,堅實地創(chuàng)建了一個闊大、沉雄的蜀道空間。詩的結尾以“旁白”來書寫自己人生道路上的傷痛、血淚和艱難險阻,以及“自己收拾”的堅忍放達和奮力突圍,不僅將全詩收束于個體,而且還使自我的人生體悟聯(lián)通和同構于深邃博大的“蜀道之道”,圓滿達成詩人“在對個人經驗的關注和表現(xiàn)中,實現(xiàn)詩歌話語與歷史文脈的融匯,讓詩歌不再飄忽如云”的詩學追求。
《蜀道辭》中的詩性空間,充溢著一股強勁的詩力。正是以這種方式,梁平為蜀道重重地打上了自己的標記,也使已經高度文本化的蜀道景觀,突出顯示著梁平的“我”。十多年前,姜濤先生反思和總結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的長詩寫作存在歷史想象力孱弱的問題,并且在“歷史想象力如何可能”的提問下深切期待“某種更為渾厚的、真正縱深的歷史經驗”,我以為《蜀道辭》是一個很好的回答。
作者: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